1八月十五日夜,大火,宫中乱作一团,宫女太监们三五成群地四处乱窜,嘴里还喊着“有刺客,快去救驾”。可是谁也没撞见刺客,也没见着皇上、太子。宫里说了算的依次往下排,小顺子拉着侍卫队长一直等到五公主回来,才算找到个主事的。五公主那天本在宫外,看到皇宫上空有火光。她让车夫赶紧掉转回宫,刚一进宫门就有几十名宫女太监跪地请命。小顺子和侍卫队长禀报,皇上不在寝宫,三宫六院都找遍了,也不见太子踪影。皇上就这么一个皇子,没出嫁的公主中,五公主排行最长,请五公主快快给大家做主。五公主让所有人起身让开,走进内门她才发现,火势原来那么大,从后花园丁香丛,沿着甬道两侧的苍松翠柳,一路烧到了池塘边。她看得双眼发干,问刚才是谁服侍父皇。侍卫队长递过来一个名单,今晚轮值的太监宫女,一夜之间全没了踪影。“是谁放的火?”五公主问,“到底有没有刺客?”侍卫队长不说话,他也答不上来。大火映得漫天血红,肯定有刺客,这么大的火,不是意外碰倒俩油灯就能点着的。“宫里还有什么人?”这次她问所有人,“太监总管常公公在哪里?”没人知道,又不敢吭声,多说一句话没准儿都要掉脑袋。五公主倒吸一口凉气,好半天不知道该下什么命令。远处一株快被烧枯的古柏轰然倒下,火花掉到池塘里吱吱作响。晚风将烟雾吹过来,熏得五公主眼泪直流。她用食指关节部位抹抹眼睛,清了清嗓子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和最后一丝威严。她命令这些人把水桶放下,不要管火,都去找皇上、找太子。“要是父皇出了什么事,”她停了几秒钟,巡视着每一个人,牢牢记住他们的脸,“谁也别想活过今晚!”2满地的尸体让他脑子都空了,旁边的苏妃讲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。地上也不全是死人,有两个人还活着,夹杂在尸体之间。有一个是年轻人,一身素衣,躺在地上昏迷不醒;另一个年纪大些,身着龙袍,虽然脑后淌了一地的血,但似乎并没有死,胸部时起时伏。显然,他和苏妃还不打算杀掉他们俩。皇上是不在寝宫,这里是尚书房。不是没有人发现他们,只是先前进来的人都死了。刚才找进来的是两个小宫女,她们被五公主的一番话吓坏了,相互打着气,要活过今晚。两个小姑娘逆着火势结伴而行,一路哭着摸到尚书房,看到里面影影绰绰地站着人,先隔窗喊话,问皇上是不是在里面,太子是不是在里面。苏妃说在的,都在的,有什么话快进来说。两个小宫女一阵窃喜,一前一后地小跑进屋。刚一进门,大点的那个喉口一凉,被苏妃用匕首割了喉。小点的那个转身要逃,也没躲过,苏妃匕首一挥,划开了她脖颈侧部的动脉,踉跄几步死在了院子里。又是两条人命,她们太小了,小的十四岁,大的也不过十六岁。对着这些尸体,他有点恍神。苏妃从腰间拽出一条手帕,擦掉刀刃上的血,然后将手帕扔到那个昏迷的年轻人的胸前,低声细语地说:“常公公,把他带走吧。”常公公还在发愣,一时缓不过来。本来就是老太监,声音一发颤,显得更尖了。他问送到哪里,“你们让我把他带哪儿去?”苏妃没理他,踩着带跟的弓鞋向门口走去,出门之前将擦好的匕首抛还给常公公,对他笑了笑:“百花谷。”苏妃走后,只剩他一个人了。他长吁一口气,不小心把眼泪带了出来。也没时间悲伤,外面呼天抢地地喊着救驾救火,再撞进几个人,也是白讨几条人命。他弯腰将地上的年轻人扛在肩上,踏过尸体,大步出了门。人们东奔西跑,没人注意到他,他也不知道跟谁讲,嘴里念叨个不停,反复说着对不起。房间里还有一个偷听者,一直闷在东南角的书箱里。等了好一阵儿,确定没人了,一个长者探头探脑地从箱子里爬出来。看到这一地的尸体,他有点眩晕。他先吹灭油灯,双腿发软地抱住皇帝,摸了下脉搏,确定皇帝没有死,又用手按住其后脑的伤口。长者四下张望没找到一块干净的白布,慌乱中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,将嘉和皇帝的头包扎上。这些常公公不知道,他悔恨不已,却还要躲避凶险。逃走的路上,他被一个太监认了出来。太监追问他跑哪儿去了,五公主一直在找他。常公公敷衍几句就向前大步走,可惜这太监没眼色,跟在屁股后面问背着的是谁。没办法了,再多条人命吧。他回身捅了他一刀,太监的生命凝结在惊恐不解的表情上。需要偷天换日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常公公把自己太监总管的衣服脱下来,换到他身上,又用那把匕首将他的脸划花,想想还不放心,提着他的头发甩到火焰上方烧了十几秒,然后用力一抛,尸体穿过大火,落到了池塘里。人可以见一个杀一个,但总要逃出这皇宫,即使是最小的侧门,也有四个侍卫把守。西侧偏门的一个侍卫是老熟人,姓张,四十有余,大老远就看见常公公背着人往这边来。常公公知道对方有所察觉,又是四个人协防,没那么好下手。他试着攀谈几句,投其所好,说这是三王爷要的人,出去领赏一起喝酒吃肉。张侍卫端着不说话,忽然发力将另外三个侍卫给杀了,随后一脸嬉笑,对他作揖说:“常公公眼力果然厉害,隐藏这么多年,还能知道我是三王爷的眼线。”张侍卫将门推开一道缝。刚一出宫就感觉天光暗了下来,走了半里地常公公才想明白,里面的是火光,围墙把大火挡在了皇宫里。张侍卫带他直奔王爷府,其间还总想验验货,看看他背上的是不是三王爷要的人。常公公不想给,岔开话题,问他是从哪年开始成为三王爷的人的。“眼线又不止我一个,”张侍卫说,“宫里一半都是他的人。”常公公点点头,倒吸一口凉气,当年要不是他建议将太子召回,嘉和皇帝可能早就遇害了。张侍卫问他皇上怎么样,是死是活。常公公没说话,心里想着怎么才能解决这个张侍卫。主要是肩上扛着一个,第一刀捅不准,就是一死两命。远处传来马蹄声、脚步声,轰隆隆得像有军队朝这边碾来。张侍卫说三王爷来救驾了,说完还生怕常公公没听懂,一脸猥琐地在那儿笑。他拉常公公站到路中央,干脆就在这儿拦住三王爷的乘舆,直接交人换银票。声音愈来愈近,感觉几千人在行进,连地面都震了,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。常公公说:“你验验人吧,到时别说我常公公误了你。”说完把人放地上,故意让脸朝下,等张侍卫翻过来。张侍卫弯腰抱起年轻人,刚看见脸就感觉后脖颈发凉。常公公一刀从后脖扎进去,一直穿过去,在喉咙口冒出一个刀尖。他把尸体踢进草丛,在军队赶来之前抱着年轻人,闭眼一跳,一路滚到了半山腰。常公公把年轻人抱得很严实,弄得自己浑身是伤,跌跌撞撞地到后半夜才找到一间破庙。没死就好,他将年轻人放下来,端详半分钟,痛哭起来。常公公脱下他的衣服,双手抵着他的后背,将最后一点儿气力传过去,为他续命。直到自己浑身无力,昏倒在地上,才换来那个年轻人睁开眼睛。年轻人浑身不舒服,咳了几下,吐出一口浓血,然后一脸疑惑地看着旁边的这个昏倒的太监。他觉得眼熟,但是实在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,是敌是友。他从常公公身上翻出那把匕首,看着刀刃上的血迹琢磨,是坐在这里等这个老太监醒过来,还是趁他睡着,把他杀死在破庙里。3三王爷感觉自己一天都在赶路。他一大早就起床了,虽没有早朝,却要把京城里的几个大户全见一遍。中秋佳节,身边的幕僚早就建议他,皇上只有一个皇子,等到驾鹤西去那一天,他作为皇弟,与太子的王储之争还要指望这些大户人家的财力势力。请他们一起到王爷府吃一顿是最省事的,但是太招人耳目,他得一家一家走,一直忙到傍晚,还要去皇宫和文武百官一起赏月。月亮是扁是圆他根本不在乎,他只关心这些官员的立场,打点一下自己的眼线,观察哪些人可以试着拉拢,哪些人是太子的死忠,找个机会杀鸡儆猴。回到王爷府时已入夜,双腿累得直打战。即便他这般淫色之徒,这一天也是早早就上了床。他最近一直在做梦,白天实现不了的事情,希望梦里可以黄袍加身。三年前做过一次这样的梦,甜到笑醒,后来就一直没再梦过这美好画面。今晚的梦有那么点意思,皇陵祭祖,他点好三炷香,死活没见着皇兄,回头一看身后百官对他跪叩,难道他已登基?他正要低头看一眼自己是不是身着黄袍,西北的六公子在门口将他唤醒了。换别人早被杀头了,唯有少数几个幕僚有这样的特权。三王爷深知,少了六公子这样的左膀右臂,这辈子也就只能做做皇帝梦了。隔着门他听明白了,宫里出事了。三王爷赶紧让六公子进来,问他老东西死没死,有没有缺胳膊少腿。六公子摇摇头,见三王爷有些失望,他补上一句,太子被昆仑公子掠走了。听到这个,三王爷来了劲,从床上蹦下来,问六公子怎么办。六公子建议他多带些人去宫里救驾,待他将皇宫占领,别说太子进不来,皇上的生死也在他股掌之间。这主意倒挺好,可是没有兵。皇上这几年每逢洪水地震就跟他借兵,把他几十万军队裁得就剩百十名家丁,杀个猪都得满院子追,还指望他们去宫里救驾?六公子说他有人,这几年他在京城中秘密养了三千兵马,以备紧急状况;在河北定州还招了五万人的军队,即刻就可以向京城出发。好像是天赐良机,三王爷赶快唤人更衣,鞋子穿好后他才反应过来,三千人占领皇宫,明天再有五万人将皇宫包围,登基之事指日可待,但总有哪里不对劲。“ 那么,” 袖子只套一只, 三王爷停下来, 盯着六公子问,“ 这五万三千人,是你的人,还是我的人?”4天快亮时才知道太子被人掠走了。先是有人在池塘里找到了常公公的尸体,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。五公主让人将尸体放置到棺材里,那些死了的宫女太监,也一并堆到御膳房后身的马厩旁。后来终于找到皇上了,他在尚书房里昏迷不醒。五公主问太医皇上伤势如何,太医支支吾吾,说睡醒就好了。只剩下太子未有下落。五公主命令宫人一间间搜查,没多久便有人在皇宫后门发现一行血字,八个字从右至左是:三年之内,归还太子。侍卫队长惊呼这是昆仑公子的手段。“谁是昆仑公子?”五公主问。死一般的沉寂,看表情好像那些习过武的侍卫,个个都知道昆仑公子是什么来路。五公主追问道:“到底是什么人,哪门哪派,能把皇家侍卫队吓成这样?”过了好一阵儿,侍卫队长说:“昆仑公子没有门派。”“那你们怕什么!”五公主吼起来。没有人回答,弄得她也害怕了,颤着声音问:“为什么要三年?太子能不能活着回来?”“太子不会死,”侍卫队长说,“昆仑公子没杀过人。”五公主松了一口气。但是侍卫队长没讲完,他说他们不是怕太子死,是怕太子生不如死。所有见过昆仑公子的人,或被挖双眼,或被断脚筋,总要留下点什么。五公主蒙在原地,她命人把血字擦掉,让九门提督李准驸封锁京城所有大门,就算挨家挨户地查也要把太子活着救回来。李准驸还未领命,小顺子过来通报三王爷前来救驾。总算有个可以倚仗的自家人了,五公主要亲自迎接。侍卫分列两侧,给五公主让出一条路,她大步走向大门。在距离宫门三十米远处时,她做了个开门的手势。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,进来的不是三王爷,十几个手持盾牌的冲锋兵正往里挤,后面黑压压的全是人,一个个地将刀枪举过头顶。“关门!”五公主在后面声嘶力竭地下命令。最先冲进来的盾牌兵先后被刺死,几百名侍卫拼着老命将宫门顶了回去,插上门闩的一刹那,几乎所有的侍卫都瘫坐在地上。五公主还不能倒,她对着宫门喊话:“父皇并无大碍,早已休息,请皇叔午后再来请安!”话音未落,她示意放箭。弓箭手分三列登上城楼,向宫外放箭。五公主看不到外面,她一直盯着城楼最高处,询问侍卫队长哨兵是否都已被买通。队长低着头不说话。城楼上的负责人宣布叛军已散,是否开门追击。五公主摇摇头,命令侍卫队长将昨晚在城楼巡逻的人,全部斩首。随后她又一次跟太医确认:“我父皇果真睡醒即好?”太医强调,他在宫里已二十多年,小到风寒,大至绝症,没有一次误诊。五公主点点头,那就等父皇睡醒吧,又向小顺子传令:“通知文武百官,圣上偶染风寒,早朝取消!午后待命!”她想了想,又派人将皇宫内外清理干净,所有人不得泄露三王爷叛乱的事,对方底细不明,还不是硬碰硬的时候。“昆仑公子那边,”她说,“查出这个人,就是把京城捅出几个洞,也要找到太子!”5昆仑山庄在汴梁,围墙上面也有八个字:要务在身,择日再聚!各大门派已约好在八月十五日夜绞杀昆仑公子。江湖已不剩几个门派,强的不强,弱的怎么说呢,也就比种地的农民强点。大家打打杀杀上千年,留下来的都是苟活者以及苟活者的后代。人类的发展就是负基因的扩散,那些最好的死士、最好的忠烈之士,早早地就将自己以及自己的基因,自绝于他们的时代。樊於期让荆轲提着自己的头去见秦王,于是自刎于荆轲面前;荆轲身子被剁成肉馅喂狗,脑袋被挂在城楼上示众,两人都没有留下后代。倒是见势溜掉的秦舞阳日后可以生上十个八个,将自己胆小懦弱的基因子孙万代地传下去。适者生存,强者,都绝种了。三大帮派——少林、武当和丐帮留存至今。寺庙、道观一直兼具福利院、孤儿院的功能,养活了一帮孤儿流浪儿;至于丐帮,历朝历代都少不了要饭的,把他们整合到一起,倒解决了朝廷的麻烦。大概化缘和乞讨是一回事,找大户人家施舍,也不需要与人相争,自然存活至今。倒是其他门派轮流坐庄,占个山头就是王,自己的买卖都没做明白,还总惦记着对方盘口的那点生意。过去是乱象,明争暗斗;昆仑公子出现后,大家倒是同仇敌忾地抱成了一团。要说大恶倒也不算,就是自打半年前,各门派的老大陆续收到一封请帖,邀请他们于八月十五日夜来山庄赏月,赏一赏九宫图。江湖中这种想搏名的人多了,就是王公贵族拿张金帖来,也不一定请得动各路名宿。只是昆仑公子送帖的方式有些特别,在客栈酒馆遇见一些游侠,便打听对方是哪门哪派的,然后双手奉上请帖,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宗主中秋赏月,临了还提醒对方别不当回事,怕对方忘了,挖一双眼睛或是砍掉一条腿,以加强记忆。小门小派就不说了,三大派都未能幸免,收到请帖的宗主看着自己缺胳膊少腿的弟子,不为赏脸为复仇,总得去一趟吧。听说昆仑公子不杀人,谣传到最后人也杀了不少。黄山派迎客道长的师兄就是被昆仑公子所杀,尸体也没找到,死无对证。虎头教也有类似的情况,不同的是教主被弄死,教主夫人上了位。唯有丐帮算是例外,现任帮主不但没死,前任帮主居然也还活着,只是他们都不在帮中。之前有个姓向的老帮主,后来去练无为掌了,将帮主之位传给了徒弟何振生。没几年,徒弟也不干了,陪师父练功去了,丐帮便交由关、马二位长老打理。两人倒也不敢争权,逼急了,向老帮主出山每人五十大板。不过关长老的眼睛确实是最近才瞎的,被人下了毒,一日不如一日,后来什么都看不见了。马长老逢人就说,一定是昆仑公子下的毒。对此,关长老回以冷笑:“我是怎么瞎的,没人比你更清楚。”乔帮主跟关长老一样,好事坏事要捋清楚,有些账要跟昆仑公子算,有些可能是借刀杀人。昆仑公子总是要死的,但他绝不姑息欺师灭祖的败类跟着浑水摸鱼。乔帮主掌管狮吼帮,负责在河上喊号子,押送船上的货物。往来江河,只要听他自称一声乔三,大家都会给两分薄面。两个月前他也收到了请帖,昆仑公子托女儿乔文君送来的。他当时惊出一身冷汗,所幸女儿毫发无损,也许她是江湖上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人。然而流言很快就传开了,乔姑娘借宿昆仑山庄两天一夜,昆仑公子不但没要乔姑娘点什么,怕是还送狮吼帮一个外孙。这两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,也不好问女儿,他知道以她刚烈的性子,要是真有那种事发生,怕是早就不堪侮辱,自刎了。除了赏月,请帖中还提到了九宫图。就是江湖上瞎传的东西,说是集齐九张图,就能坐拥天下,活到五十岁的乔帮主至今也没见着一张。前两年听别人说,嘉和皇帝有一张,给了太子;武林至尊沈老前辈有五张,依次给了他的四个弟子,剩下一张到时陪他下葬;百花谷谷主有一张;两朝宰相文再兴也有一张,后来他被抄了家,把房子翻漏了也没找到;还有一张不知所终。九宫图是这二三十年才兴起的事, 再往前好像还有过“ 五行卦”“十二生肖兽首”,反正都是号令天下的宝贝,可是没听说哪个开国皇帝是靠攒宝贝登基的。少林思考生死,丐帮思考饱暖,他狮吼帮乔三就思考这些宝贝,思考了很多年,终于想通了,这是朝廷制定的游戏规则。朝廷看江湖太和平了,练了一身本事,人丁又日益兴旺,联合起来叛乱怎么办?于是定了夺宝规则,让江湖内部消化。要是哪天真有人踩着尸体集齐了宝物,朝廷就换个宝贝重新玩。乔帮主是想了二十年才想明白的,换个道行浅点的,一听“九宫图”就双眼放光。能看出来,有人就是为这个来的,能得着九宫图做镇派之宝,即使满门尽丧于此,也能含笑九泉了。大家各怀心思,跑到昆仑山庄扑了个空,墙上留着八个字:要务在身,择日再聚!再发请帖,是不是又要挖几十只眼睛,断几十根脚筋啊!昆仑公子还够客气,人不在,还摆了宴席等着众宾客。看起来很美味,但没人敢以身试毒。都是从五湖四海奔这儿来的,就地解散好像也不对劲。乔帮主提议在外面安营扎寨,等天亮再说。迎客道长附和,十五的月亮十六圆,没准儿明天就出现了。乔帮主瞪了他一眼,既然坐实了武林败类的名声,怎么说话还这么没条理?夏日的傍晚,蚊虫乱飞,周围人声喧嚣,乔帮主以为自己睡不着,结果一睁眼已快天亮。乔姑娘不在身旁,找了半天,原来是在屋后呕吐,也没吐出什么,就是恶心得难受。乔帮主皱了皱眉,将手绢递过去。他盯着女儿,看她擦净嘴角的污秽,犹豫着该不该问清楚,张嘴却只问出:“你没有吃他们留下的东西吧?”远处,一匹快马朝这边行进,有人从京城带来消息。少林方丈最早得知,召集各派集合商议。他说昆仑公子果然有要务在身,他潜入皇宫,行刺皇帝未遂,将太子劫走了。这是大忌,武林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,昆仑公子作为武林人士,他的所作所为必定让朝廷向武林发难,大家的日子不会好过了。用不着再动员,搁置分歧,暂停各帮各派的事务,合力追杀昆仑公子献于朝廷,是武林唯一的活路。大家挥拳赞同,乔帮主全没听进去,他还在想着,要是他乔家真走到最坏的那一步,他该怎么办。这时乔姑娘从屋后回来了,她拉着父亲的衣袖,有个请求要他应允。她说:“若是有一天真抓到昆仑公子,求爹一定留他一条活命。”乔帮主瞪大眼睛看着女儿,舌下生津,止不住咽唾沫。东方既白,真是的,刚出来的太阳,还没有昨晚的月亮圆。6醒来时还在庙里,只是被绑在柱子上。不远处的年轻人早就醒来,光着膀子在门口烤着匕首。常公公扭头看一眼,双手正是被年轻人的上衣绑住的。他那么认真,也不知道要干吗。匕首已经够锋利了,他还把匕首捆在扫帚棍上,在火焰上方来回晃动。刀刃都被烧红的时候,他举着扫帚棍走进来,见常公公醒来也不惊讶。他吹着刀尖上的火花,好像这把匕首是他刚打造出来的,一边欣赏一边说:“我还以为你死了呢,一会儿我问你是什么人,你先别告诉我,等我把这一套刑罚玩够了,你再讲。不然就算你说了,我要是不尽兴,一样杀了你。”他说完还是不放心,过去拍常公公的胸口,点他的哑穴。食指中指戳了十几下,常公公吸口气劝他别胡乱点了,他不说就是。年轻人没面子,自言自语道:“记得哑穴就在这一带。”他弯腰把常公公的袜子脱下来,团巴团巴塞进其嘴里。之后充满仪式感地举起烧红的匕首,去烫常公公的脚心,用刀尖在他的每一个脚趾缝穿一遍。常公公不说话,也不叫,耷拉着脑袋,一脑门儿的汗。他担心常公公死了,动刑固然好玩,但他还是好奇月圆之夜,怎么会和这么个老太监待在破庙里。他把袜子从常公公嘴里掏出来,还颇有耐心地替他穿回到烫伤的脚上,用劝解的语气讲:“说吧,我也累了,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常公公吐出一口气,看着他的后方,说出了第一句话:“小心身后!”有六个人站在庙门口,其中一位公子引弓射箭。年轻人侧身一躲,箭朝常公公的喉咙飞去。常公公被缚住,左右无法闪躲,只好低头用牙咬住箭头。过了好一阵儿,将箭和震碎的半颗门牙吐了出来。年轻人来气了,六个人又如何!他跳起来喊道:“要打出去打,别伤到我的人!”说着他跑出庙,直往草垛后面跑。五个年长些的追了出去,剩下的一个是西北六公子,他盯了常公公好半天道:“我就说常公公这么大的本事,怎么会被烧死在宫里?”西北六公子也出了庙,常公公被绑在柱子上独自叹息。听起来外面还没打,也不知道年轻人是在叫嚣还是在求饶。他喊着:“既然你们是六兄弟,那就合葬在这庙里。谁是老大,谁是老二,你们做个决定,我是从大到小地杀,还是从小往大来?”有两个不忿的,大吼两声朝他劈去。常公公听出来,年轻人在草垛旁上蹿下跳的,一时砍不到他。后来听剑法,应该是六个人将他包围在草垛上。“那就一起死!一个抵六个,值了!”一阵草垛燃烧的声音,火光映得庙里都发红。后来的剑法他听不真切,直到年轻人再次叫嚣:“杀了你的五个哥哥,就留你一条性命传我威名,日后若是再让我撞见,非把你先剐再杀!”常公公听得一头雾水,以一敌六,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。没过两分钟,年轻人进来了,看到柱子上的常公公,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给他松绑,嘴里问个不停:“常公公,是谁害的你?”绳结打开,常公公坐在地上,脱下袜子给他看脚底的伤口。他指了指年轻人手上的匕首,低声说是他弄的,继而仰天大哭:“孩子,你这是中了断魂掌啊!”年轻人看了看手上的匕首,环顾一圈这破庙,不时地摇头,他终于害怕了,几乎哭出来:“我还有多久?”7“还有多久才能醒来?”一个上午,五公主问了太医三次,“你说醒来就好了,但是什么时候能醒来?”太医支支吾吾,坚持说皇上的确醒过来就好了,可是何时醒来无法预估,可能三年,可能三十年,也可能明天。五公主打断他:“那现在算是活着还是死了?”“活着,肯定是活着。”“所以,不可以立新皇!”可能是比昨天更糟糕的一天,没有一个能她让喘口气的消息。九门提督李准驸带着两万名禁卫军,一夜之间查了京城九十万户人家,还是没有太子的下落。涿州知府上午发来快报,从定州过来的五万精兵正经过涿州准备进京。五公主下令全力阻截,并要求固安、涞水派兵增援。直至午后,前方也无快报传来。小顺子进来通报,三王爷和文武百官想向皇上请安。五公主让他传话,皇上身体欠佳,请众官稍候。她还在等,等前方战事的结果,等父皇突然醒来。黄昏时,小顺子劝她不要再等了,京城已经传遍了皇上驾崩、太子被刺的消息,大臣们都以为三王爷要登基,已经开始摇摆了。五公主看着沙漏,将桌上的发簪扎到发髻里,一字一句地说:“宣百官上朝!”龙椅上是空的,五公主坐在一侧的偏椅上听文官辩论。她在观察哪些是三王爷的人,哪些又是她可以托付的大臣。两派的观点很明确,一方说皇帝还活着,现在就是太子回来也不得继位;另一方则表示,倘若皇帝永远不醒,又不算驾崩,活个十年二十年,岂不是天下大乱?五公主和三王爷都不表态,两个人偶尔面带微笑地对视几眼。有人建议暂时由五公主代理朝政,直到皇上醒来或太子归来;另一些就嘲笑,既然公主能代理朝政,那为什么偏偏是五公主,六公主、七公主、八公主,皇上有二十七个公主,每个公主当一年皇帝好了。双方僵持不下,轮到三王爷说话了。他一反常态,赞成由五公主代理朝政的提议,如果有利于黎民百姓,他可以放弃这个皇位。“可是,你不是吕后、武则天,你日后的孩子还不知道姓什么,你是公主,生不出皇子。”那些拥护五公主的大臣,此时也没了声音。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,倘若让三王爷登基,不出一个月,皇上一定会无疾而终,三王爷一定会举全国之力绞杀太子。小顺子送来前方快报,她扫过一眼,长吐一口气:“三皇叔,前方刚刚剿灭五万来自定州的叛军,你可知道这是谁的部下?”三王爷皱眉凝思,差不多用了十几秒才确定:五公主并没有诈他,前方已经全军覆没。梳理一番,他表示自己久疏朝政,无法推断何人有弑君之心。五公主追问:“若是朝中有人和昆仑反贼里应外合,谋害父皇,是否该斩立决?”三王爷连连点头,直言叛贼为何人,请五公主明示。五公主伸出右手食指,指过每一位大臣。在三王爷处停留片刻后,她指着三王爷身旁刚刚最张狂的两位大臣,宣布他们的罪行,然后唤侍卫进来,将其斩首示众。8年轻人在吃面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家面馆的面条特别长,一根面嘬不到头。常公公在桌对面对他说,江湖上只有两人会断魂掌,一个是沈老前辈,另一个是沈老前辈的弟子南海真人。刚开始时,南海真人的掌力未练到家,中掌者只是片段性失忆,要么被一掌打死,要么伤好后恢复了记忆,总之远远达不到他师父的功力。听说他后来跑回南海修炼了,算起来也该练成了。“练成是什么样?”年轻人问。“二十四个时辰,中掌者只有二十四个时辰料理后事。这期间,中掌者的记忆还是时有时无的,时辰一到,记忆将彻底消失。任何人对中掌者来说都是陌生人,中掌者可能会被仇人利用,可能杀自己的爱人。中掌者失去的不只是记忆,所有的感情都没了。”年轻人停下筷子,看着面汤,低声说:“你不要走,你要告诉我,哪个是我该爱的,哪个是我该杀的。”“没有用的,两个时辰前,”常公公摇着头,“你差点儿把我给杀了。”年轻人不说话了,面汤摇摇晃晃,隐约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脸。常公公接着说:“失忆跟死了一样,就像投胎,谁能记得自己上辈子是怎么过的,爱过谁,恨过谁。但万幸你还活着,万幸你还在我身边,我不会让你活得那么羞耻,莫名其妙地给哪个仇人当家丁走狗。”年轻人把碗朝前一推,面汤从碗边溢出来。“你谁啊?”他环视一圈面馆,敲着桌子说,“那么多空桌,你跟我挤一桌?”他端着面站起来,坐到旁边的桌子前,“没钱吃面你说话,跟谁套近乎呢?”下午他又回来了,坐在房里发呆,桌上摊着纸笔,想到什么写什么,有些想不起来了,就使劲抓头发,弄得常公公一阵阵心疼。后来常公公说:“你别写了,写了也没用,三更一到,我就把那些字条烧掉,以后我想让你怎么活,你就怎么活。”他不接话,害怕常公公说的是真的,把已经写好的字条放到衣服的最深处。常公公笑了,问他藏得住吗。他站起来,抄出匕首将常公公抵在墙角,威胁现在就可以杀了常公公。“你杀了我吧,赌一赌你再睁开眼能碰见谁。”刀尖都已经划到喉咙时,他将匕首甩了出去,浑身发抖地大吼两声,将客房中的每一个物件都砸碎,然后怀揣着字条下了楼。他要刻很多字,他要刻“瑶”,他要刻“百花”,他要刻“五”,想了想他又刻上“断魂”,他得知道自己是怎么失忆的。匕首划在手臂上,每一刀下去,都涌出血滴,夕阳的余晖掠过树林照射过来,映得血滴晶莹剔透。最疼的时候,他揪一把山坡上的草攥在手心里,牙齿咬得咯咯响。常公公坐在草坪上整理包裹,哪些带走,哪些扔掉。太监总管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,不过料子真好,他在想改成什么合适。再刻就要死人了,他放下匕首,吹干上面的血,和常公公较劲:“到时候你得砍我胳膊了吧?”常公公抬头看看,他的小臂上血肉模糊,什么字都看不出来。常公公不理会他,继续思考绸缎料子能用来干点什么。“你打算让我下半辈子怎么活?”年轻人问,“带我去哪儿?”“不知道,我还没想好。”常公公放弃了,把衣服塞进包裹里,先带着再说,“上面要我带你去百花谷,重新塑造你。”“塑造成什么?”常公公看着他,一时间觉得他的脸还挺柔和的,说:“杀人机器。”“我很残忍吗?”年轻人仔细回想,过去仿佛被拆解成小碎块,三五成群地从他的记忆里离家出走,“没想好是什么意思?你还想怎么塑造我?”“杀猪,找个偏远的地方,让你在肉铺当一辈子伙计,杀一辈子猪,把你那火暴脾气发泄在猪身上,别再踏进武林半步。”太阳就要掉进山沟里,年轻人眯着眼睛直视阳光,跟想明白了似的,把上衣穿上,盖住小臂上的血字,站起来拍拍屁股说:“带我去百花谷吧。”夜里下雨了,年轻人忽然惊醒,常公公还在睡觉,他出了客栈,去偷马。马都已经牵出来了,他又忘记要干吗去了。在雨中站了几分钟,又将马牵回马厩。回到客栈,他把常公公摇醒,用哭腔哀求道:“我什么都不求你了,你就答应我一件事,带我去见她,让我告诉她这一切,别让她在那儿一直等着我。我要是真失忆发狂了,你就把我随便扔在个什么地方,不用管我。但是我得让她知道,我死了,这辈子结束了,我不能让她一直在那儿等着我。”常公公还没完全醒,不紧不慢地把蜡烛点上,问道:“要我带你去见谁?”他盯着蜡烛,眼神茫然,抓着常公公的肩膀哀求道:“去见谁?你告诉我,你肯定知道,我应该去见谁!她是谁?”9她见不到谷主,跪在帷帐前听谷主训话。谷主说常公公不可能叛变,百花谷谁叛变也轮不到常公公,之后停了一会儿又说:“我本来是要你带少谷主回来的,为什么要转交给常公公?”说完,谷主又不说了,冲帷帐外挥了挥手,让她去找。外面的女孩没听清,她清清嗓子又讲了一遍:“找回来,我命你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把少谷主找回来。”她听明白了,起身后退。这时谷主叫住她:“苏子瑶,他是不是你相公?”“是。”“那就对了,你去把你相公找回来。”方丈他们到了,正在外面候着。五公主吩咐御厨拿出最好的点心招待他们,她想再跟父皇说会儿话。这是九门提督李准驸的主意,他说昆仑公子来无影去无踪,长什么样都画不清楚,就是派八十万大军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个人,解铃还须系铃人,何不请些武林前辈组一个同盟来找人。救太子,杀昆仑,同盟的名字他都想好了,就叫寻龙屠狼。听起来不错,不过也就是形式感十足。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,五公主看着李准驸苦笑:“你倒挺会起名字,李准驸,你的名字是你自己起的吗?”此时她和嘉和皇帝共处一室,她不知道该说什么,父皇有二十八个孩子,还要操心朝政,也不剩什么时间给她了。她感觉过去二十年加起来,也没有这几天跟父皇相处的时间多。她让人把父皇抬起来,她来喂吃的。全都是流食,米汤和菜汁搅在一起。她舀起一勺,吹一吹,打开父皇的嘴轻些灌进去,然后将他的头向后仰,用食指中指捋他的喉咙。她觉得他能听到,句句进心里,只是懒得醒来。她说:“父皇您放心,太子一定给您找到,万一太子有什么闪失,我也不会将皇位交给三皇叔。我可以一直等,等到三皇叔也百年,把皇位传给他儿子,天下还是我们孙家的。”文思清抱着骨灰盒,头上插着稻草站在集市口。集市里人来人往,天上飞的,地上走的,什么都有的卖。头上有稻草意味着文思清也是可以卖的,头上稻草的数目就是文思清的价钱,然而没人看这个,每个人都只报自己想出的价钱。一个窑婆子出价三两银子,文思清身后的女人笑着直摇头,点着文思清的头顶说:“这是两朝宰相文再兴的女儿,三两银子是开玩笑吧?”窑婆子忙说:“不少啦,上个月买一公主才花二两半。”“这真是文宰相的千金,他就这么一个女儿。”窑婆子懒得戳穿她,伸出左手说,一口价五两。女人在犹豫,按理说这身份应该换黄金才对,可是行情就这样,再拖两个月过了十八,就更出不了手了。文思清转身跪地求女人:“把我留下来吧,我什么都能干,别把我卖到窑子里。”“你会干什么啊?你是宰相的女儿啊,我们全家伺候你还差不多!”女人冲窑婆子点头,示意出钱交人。一位摇着折扇的白衣公子叫停了这笔生意:“强人所难卖到窑子里,这位姑娘的一辈子就被你们两个毁了。”他出五十两银子替女孩赎身。窑婆子气得直跺脚,那女人当然乐得这笔大买卖。文思清看着白衣公子,感觉自己终于熬出头了,春天就要来了。春天也不总是好天气,白衣公子一直想弄清楚一件事。难得的晴天,他把文思清带到花园里,鸟儿成对,蝴蝶成双,他问文思清是不是真是宰相的千金。文思清点点头道:“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。”“那你以后不要再做那些脏活累活了,那些不是你该做的。”他拨开她的刘海儿,望着她的眼睛说,“你以后让我一个人舒服就行了。”说完扑到她身上,撕开她衣服的前襟,嘴里还念念有词,“宰相的千金被我收了。”上衣被撕烂,待要拽她裤子的时候,文思清从骨灰盒的侧壁抽出一把匕首,抵住自己的咽喉,警告他不要过来:“五十两银子我保证双倍还你,要是不想这五十两银子打水漂,永远不要靠近我。”窑婆子双手叉腰,气鼓鼓地听芙蓉月弹古筝唱小曲。这几个月她都在懊悔,五十两怎么了,管她真千金还是假千金,把她弄到紫竹院,肯定比芙蓉月能赚钱。曲子快结束的时候,她整理下发髻,上台讲每天都要讲一遍的话,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,哪位想和芙蓉月共度良宵,价高者得。几个纨绔子弟相互抬价,价钱一度到了二十两。奇怪的是,有个长者坐在那儿不说话,一直盯着芙蓉月看。总会出手的,窑婆子想,一大把年纪了,留着钱还有什么用。果然价钱还没敲定,长者就上了台,把一袋银子扔给窑婆子,走向芙蓉月。窑婆子打开数了数,冲下面的人喊:“三百两!”长者没回头,还在看芙蓉月,吐出两个字:“赎身。”又是赎身!这次她可不会贪小便宜吃大亏了。窑婆子掂了掂银子,说:“这可是我们的头牌,不赎身。你就是把紫竹院买下来,我也要带着芙蓉月走。”长者没理会,指甲在古筝的弦上滑过,依次发出由低到高的声音。弦随即断了,大概又过了两秒,古筝断成两半,掉在地上。他对芙蓉月说:“跟师父回去吧。”芙蓉月含着泪摇头。“江湖出事了,师父需要你帮忙。”京戏很好看,生旦净末丑轮番登场,台下狮吼帮的弟子不时地站起来喝彩。可是乔帮主的心思不在这儿,他老是不自觉地瞥一眼乔文君的小腹。其实也没有,离显形还早着呢,可他就觉得这孩子随时可能蹦出来。他和乔文君中间隔着灵牌,是他发妻的。乔文君的母亲,去世十来年了,活着的时候就爱看京戏。乔帮主那时开玩笑说,就算哪天她不在了,他看京戏也带着她。一语成谶。其实他以前不喜欢看京戏,打打杀杀都是假的,照京戏这样一言不合就开打,他乔三早死几百回了。因为要给发妻看,便请戏班子来狮吼帮,他相信她能听得到。看多了,他自己也看出了一些门道。今天来的是最好的戏班子,约了好几年,回京路过才演上这么一出。可此时他真看不进去,不只因为乔文君,烦心的事多着呢。皇帝昏迷了,太子不见了,朝廷中是五公主和三王爷并行,武林也分成了两派。按五公主的意思,绞杀昆仑公子,但更重要的是太子必须活着找到;三王爷呢,昆仑公子怎样他不在乎,虽说以寻太子为名拉拢各门各派,可谁敢把活的太子带到他面前?大家都在站队,太子是死是活,押上帮运来赌国运。听说丐帮几乎一分为二,马长老带着人押宝三王爷,眼瞎的关长老则坚持太子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。他狮吼帮虽然算不上百年大帮,但百十号弟子的身家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间。观望一下吧,还好离京城足够远,请个戏班唱戏都要等三年,反应慢了点总比站错队伍强。某个名角出来的时候他闭眼听了一会儿,再睁眼时又看了一眼女儿的小腹。这一次他气炸了,他看到乔文君在揉自己的小腹,好像担心胎儿在里面太挤,揉一揉腾些地方给他。他一直盯着她的手,恨不得双眼射出两把刀,把胎儿扎死在腹中。她的双手停住了,乔帮主抬起头,发现乔文君正瞪着他。他不怕她,家族之耻,眼睛张得更大回瞪她,低声说:“别在你娘面前揉,她如果知道这件事,会替你蒙羞,再死一次的。”乔文君看了看空位,拿起灵牌贴在小腹上,眼泪在眼中打着转道:“爹,娘,我会死的,你等我把孩子生出来,我以死谢罪。”10好像时辰不多了,常公公抓紧最后的时间,和他并排赶着夜路。脚下不停,他时不时地看常公公几眼,忽然右手一探,手持匕首刺向常公公肚子。常公公弯腰闪开,试图抓他的手腕,此时匕首已换至左手,向常公公肩膀劈去。“你一直在跟踪我,都快贴上我了,你当我瞎啊?”常公公点头,做出请的手势,让他先走。之后的路程是他在前面走,常公公满眼泪水地望着他的背影。他们往东走,太阳就要从前方升起来,附近的农庄里已经有公鸡在打鸣,雨后的清晨道路泥泞。时辰要到了,常公公希望年轻人的记忆能再恢复一次,认一认他,和他聊一聊。无论现在是好是坏,他们将再也不会回到现在这种关系。然而他没有回头,常公公看见他越走越艰难,磕磕绊绊,终于面部朝下摔倒在泥潭里。常公公一时间傻了几秒钟,蹚着泥水跑过去扶起他。泥巴糊住了他的脸,看见是常公公,他紧紧抱住他,试着去摸他的脸,睁大眼睛说:“我快完了,你别走,求求你,千万不要带我去百花谷,我害怕,你别走。”时辰到了,他捂着脑袋,直到昏过去前,他都使劲咬着嘴唇,好让自己的眼泪不要甩出来。倒是常公公大哭起来,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爹对不起你,爹错了,爹再也不为难你了。爹现在就带你走,我们去没人知道的地方,我们再也不去百花谷了。”常公公一边说,一边从他身上翻出那些字条一一烧掉,然后哭哭啼啼地把他抱起来,背着他向远方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