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风忽起,天气转凉。 王文鸢抄录完一天的公文,在库房里领了一斤酬米,便离开县衙,快步往家里赶去。 岁大饥,人相食。家里四口人,都等着他这些米下锅。 好在一路上还算安全,今晚并没有难民在路上流窜。 王文鸢平安无虞的来到村口,一颗心刚刚放下。忽然,村口大槐树后跳出来一道人影,还未见面就大声喊道:“王文鸢,把米拿来!” 王文鸢心中一惊,拉个架势正要迎敌,又听那声音嘻嘻一笑,叫道:“二哥,是我呀!玲珑!” 王文鸢顿时松了口气,从腰间取下米袋,抛给了面前的少女。 玲珑吼哈一声,学着武者的模样跳起来接过,有板有眼的施了一礼,笑嘻嘻的道:“谢文鸢公子赏。” 随后便拉着王文鸢的胳膊,嘘长问短的道:“二哥,今天公文多吗?工作累吗?怎么这几天回来的这么晚?” “告诉你呀,白天我和爹爹去山里挖野菜,挖到了满满一大碗,还碰到了一只松鸡。可惜没有捉到,不然今天八月十五,咱们就有肉吃了……” 她叽叽喳喳的说了一大堆,王文鸢只面带微笑,静静的听着。 越过破败的村口,穿过无人的村落,再走几步,就能见到尽头处的一座泥瓦院。 王文鸢来到近处,透过大门,便看到院子里已经生起了火,铁锅架在火上,锅里的热水煮的嘶嘶作响。 父母和大哥,正坐在火堆旁,无声的等待着。 王文鸢跨过大门,说道:“爹,娘,我回来了。大哥,米也带来了。” 玲珑跟在身后,骄傲的举起了米袋。 老父亲刷的站了起来,看看王文鸢并无异状,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,说道:“好,回来就好!赶紧做饭吧!” 玲珑立刻跑到锅旁,一边喊着:“我来!我来!”一边取了一半白米,小心翼翼的倒了进去。 沸水瞬间止住,煮了几息,渐渐冒出丝丝白气。待过了片刻,白气越来越多,终至雾气腾腾,成了一锅米粥。 父子五人,都不觉猛咽口水。 老父亲笑了笑,说道:“吃饭,吃饭。今天八月十五,咱们一边赏月,一边喝粥。” 王文鸢却道:“你们吃吧,我去河边走走。” 玲珑瞪大了眼睛,问道:“二哥,你不吃吗?” 王文鸢道:“我在衙里吃过了,不饿。” 其余三人也都抬起了头,问道:“衙门里不是不管你的饭?” 王文鸢道:“虽然不管我的饭,却发了我两个饼子。今天衙里又赏了两块肉,我全给吃了。” 玲珑听后,既羡慕又兴奋。 她长这么大,还从没吃过肉。 王文鸢把他那碗米粥推给玲珑,笑了笑,独自往河边走去。 院外寂寥萧然,王文鸢的背影,有些孤单。 父子几人看了一眼,全都低下头,无声的喝起了粥。 吃到一半,玲珑忽然抬起头,说道:“爹爹,二哥不吃饭,我也吃不下。我到河边找二哥去。” 老父亲道:“天黑路滑,河边水多。你在家待着,我去瞧瞧。” 他放下碗筷,紧了紧腰带,抬脚出了院子。 小河边影影绰绰,干草枯树张牙舞爪,在日渐严寒的秋季,饿的像是要吃人。 这等往年再也寻常不过的景色,如今却看的人心神不宁。 老父亲心虚不已,快步来到河边,刚想喊声“文鸢”,却发现王文鸢正趴在草地上,大口大口的喘着气。 老父亲急忙问道:“文鸢,你怎么了?” 王文鸢猛的一颤,即刻背过身,含糊不清的道:“我,我许久不见荤腥,吃了两块肉,有些不舒服。” 老父亲笑道:“你这小子,两块肉就搞得你上吐下泻,瞧你那出息。” 他走近一看,却见地面上野草凌乱,连草根都被拔了出来。 那拔出的草根,正含在王文鸢嘴边。 老父亲当时就懂了,扳住他的肩膀,质问道:“你在干什么?” 王文鸢立刻将嘴里的草根咽了下去,又仔细的擦了擦嘴,笑道:“喝点水,通通肠胃。” 老父亲扬起右手,作势欲打,但始终下不去手,只得怒气冲冲的道:“你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?你说县里发了你两个饼子,却又在这里吃草?你说县里赏了你两大块肉,却是在这里吃草?你老实告诉我,你在县衙到底有没有东西吃?” 王文鸢眼眶微红,默默的低下了头。 老父亲心疼不已,右手缓缓放下,拍着他的肩膀,柔声安慰道:“无事无事,只要咱们家人一条心,日子总会好起来的。有苦,咱们五口人一起吃;有难,咱们五口人一起熬。以后,咱们一起喝粥,一起啃野菜。你再也不许如此作践自己,万一熬坏了身体,咱们家人谁能独活?” 王文鸢声音低哑,说道:“我心里有分寸,身体出不了事。只是,这几天抄写案牍的时候,看到了几封外县送来的公文。” 老父亲问道:“什么公文?” 王文鸢道:“公文里说,汴城郑县四周,突然下了一场大雪。一夜之间,冻死了无数百姓。爹,咱栗城离郑县不过五六百里路,现在还不到九月,树木已经枯了。今年这个冬天,定然出奇的冷。” 老父亲嘴巴半张,过了好一会儿,这才结结巴巴的道:“冷,那就,那就多打些柴。你大哥腿脚虽不灵便,但力气是有的,让他在村外多砍些、多砍些树枝……” “爹,没有米!” “啊?啊……” 老父亲沉默了。 一天一斤的酬米,若是一个人吃,足够吃饱。若是两个人吃,也勉强能够。 可王家有五口人,全指望一斤白米,连喝粥都喝不饱。 现在尚未入冬,山里还能挖到野菜。运气好了,偶尔能在河里钓条鱼,偶尔能在荒郊抓只野雀。 可一但到了冬天,山里便去不得,去了也没用。 那就真的只能靠喝粥硬撑了。 只是,仅靠一碗稀粥过冬,无异于是在赌命。 王文鸢道:“天气越冷,人饿的就越快,饿的也越狠。每人每天二两米,远远不够,玲珑现在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了。想要熬过冬天,必须得吃饭,吃干饭!” 老父亲看着王文鸢,双手微微颤抖,嘴唇动了动,却连话都说不出。 粥都喝不饱,哪来的米做干饭? 王文鸢又道:“我在县衙里,多多少少能找点东西吃。家里那份,就给玲珑吧。她年纪小、身子弱,这个冬天又格外的冷,我怕她、怕她……” 老父亲问道:“你在县衙真有东西吃? 王文鸢身子一颤,闭上眼睛点了点头。 老父亲叹了口气,说道:“爹知道你最疼玲珑,但你别小瞧了那丫头。她身子虽弱,却极为要强。这段时间挖野菜,都是她在出力。只是,她确实太瘦了。行吧,不说了。走,跟爹回家吃团圆饭!” 王文鸢满脸错愕,问道:“家里不是已经吃过饭了?” 老父亲道:“你没吃,算什么团圆饭?咱家五口人,一个都不能少!走!” 老父亲也不管他,拉着他的手臂,兴冲冲的往家里走去。 王文鸢刚进院门,就见大伙全都坐在桌子旁等候。 玲珑一边神秘兮兮的笑着,一边掏出了一只鸡蛋摆在了桌子上。 她对王文鸢招了招手,极为开心的道:“二哥,快看!快看!” 那鸡蛋虽然不大,却如天上的月亮一般,瞬间照亮了这纷纷扰扰的人间。 玲珑啪的一声将蛋壳敲碎,切月饼似的将那颗鸡蛋分成了五份,拿起最大的一份,递给了王文鸢。 她满脸歉意,却又面带笑容的道:“二哥,玲珑没用,没抓住那只松鸡,不然就能炖鸡给你吃了。今天就吃鸡蛋吧,咱们一家人,一起吃。” 王文鸢拿着那半枚鸡蛋,望着玲珑越来越瘦的脸庞,一时间胸口堵塞,说什么也吃不下去。 他低下头,在心里暗暗发誓:米,一定要挣更多的米……